炉火人生

  清晨两点，锅炉房内鼓风机嗡嗡作响，压力表指针稳定在一个区间上下纤细跳动。54岁的王志勇弓着腰，耳朵靠近管道，右手轻敲阀门外壳，眉头微蹙——这是他三十年来养成的习气：用指尖感知温度，用耳朵“听诊”异响。

  “这锅炉啊，跟人相同，有点小毛病就会‘哼哼’。”他直动身，指着操作屏上崎岖的曲线对学徒笑道。工装袖口蹭着油污，胸牌边角早已磨白，唯有手机屏保上一家三口的合影鲜亮如新。

  1995年，24岁的王志勇从部队转业进厂，第一次摸到铸铁锅炉门把时，师傅王林卫的话刻进了他的骨头里：“司炉工的手要稳，心要细，锅炉喘口气，全厂都得跟着抖三抖。”

  一晃多年，锅炉岗位不断有新人来，有教师傅退休，锅炉房里的煤灰早已渗进王志勇的指缝。1989年那个青涩少年，现在已能闭着眼睛听出鼓风机转速的纤细差异，师傅王林卫的训诫化作了他每日巡检的肌肉回忆。

  2019年老厂搬家，新锅炉投产后四年的某个星期，正值王志勇中班，柴油管道突发走漏。黄色油柱喷溅的瞬间，王志勇和师傅抄起棉纱冲进现场。油雾呛得人睁不开眼，他们跪在满地柴油里探索阀门，冰凉的油液瞬间渗透半边身子，工裤渗透后黏在腿上，每一步都像踩着胶水。“那时分哪顾得上脏？要是爆燃了，整个动力车间都得完。”过后他轻描淡写，却把沾满油污的作业服叠好收进衣柜，“留个念想”。

  我问，那时分第一次遇到这状况莫非就不惧怕吗？“哎，状况紧急，哪能想得到这么多，过后思量一番，的确仍是太过于蛮干了。”

  真的是蛮干吗？王志勇师傅总是这样，干事就算是“拼命三郎”式的风格，嘴上也总是一笔带过，表明仅仅对作业职责，谈不上醒悟高。

  在王志勇担任的卫生区，扫帚有必要45度斜靠墙角，抹布折叠成巴掌大的方块，每个设备外表，都擦得一尘不染。有年青工人嘀咕“锅炉房搞这么洁净给谁看”，他较起真来：“锅炉吃灰多了‘闹肚子’，制丝车间就得停产，你算算耽搁多少产值？”每当制丝出产顶峰，他总抱着保温杯守在操作台前，杯盖上刻着儿子送的“安全”二字，水温凉了也顾不上喝一口。

  和王志勇师傅作业的久了，就会发现他的手机闹钟很特别：每天下午六点，雷打不动跳出一条提示——“给家里打个电话”。这个习气，始于二十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班。

  2003年冬，妻子临产当晚，恰逢锅炉房切换新煤种。时任班长的王林卫半吐半吞：“要不你…...”话没说完，王志勇已抄起铁锨钻进煤仓。清晨三点，手机传来轰动——儿子出生了。他攥着沾满煤灰的“母子安全”简讯，在煤堆旁蹲了半小时。“那时分觉得请假是给单位添麻烦”，现在他常对学徒想念，“你们赶上了好时分”。

  所以，当儿子高考填志愿时，这个当年缺席的父亲只提了一个要求：“选你夜里想起来会笑的专业。”现在儿子成了教师，每天视频时总恶作剧：“爸，你那锅炉参数动摇还没我学生多吧？”王志勇笑着摸手机屏保：“这小子不知道，他小时分咳嗽，我听着锅炉排气声都能猜出他体温”。

  上一年深秋的一次白班，一阵弱小异响打破了锅炉房的安静。王志勇带着我和雷师傅分头排查，从水泵摸到压力阀，连通风管道都查了个遍。换体系、查电柜、请维修班……三人忙得满头大汗，最终发现竟是负一楼外协装饰时的电钻声。“权当演练了”，他在自己笔记中整齐写道：“异响源：外部施工；经历：排查规模需车间全楼层。”

  在他的更衣柜里，32本笔记摞成砖块。每页记取日期、气压、异响类型，乃至当天的气候。“2016年3月8日，蒸汽管嗡鸣，后发现是止回阀呈现松动”“2020年7月21日，锅炉房呈现渗水，暴雨湿度超支”……每次锅炉岗新来“小年青”时，总要先翻翻这些“老古董”，以便快速和全方面了解整个锅炉房的状况。“王师傅的经历比说明书管用”，年青搭档感叹，“他说锅炉‘咳嗽’，我排查半天才理解是阀门卡了”。

  暮色浸染车间时，王志勇完成了一次巡检。他摘下手套，指纹解锁手机的速度比按锅炉按钮还妥当。“爸，周末包茴香馅饺子啊！”视频那头，儿子抱着笔记本电脑喊。远处，锅炉房内热气氤氲，暖黄色的灯火洒在管道和阀门上，映照出他略显疲乏却仍然挺立的身影。

  这个还有七年退休的老司炉工，仍旧能闭着眼画出全厂蒸汽供热管道路线图。三十载春秋，他把芳华烧成锅炉里跃动的火，将惋惜炼作护航出产的铁，最终在奔驰的年代列车上，为后来者焊牢一道温暖的保险杠。